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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以1917年作為新文化運動的起點是學術上一個狹義的界定,但是,1917年是新文化運動發展如火如荼的時刻,至1919年5月4日達至最高峰,卻毋庸置疑。所以,值此 新文化運動 百年紀念之際,本報邀集數位青年學者,開辟 新文化運動百年 紀念專題,以百年和5月4日為時間基點,推出系列報道,以年輕一代的研究成果與激揚文字,向先賢致敬,向時代獻禮,以此紀念這一場長久影響中國的文化運動。
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
「大師」
《新青年》
「陳獨秀」
民國老畫王智明 博客報上的紅樓
1916年冬,旅居法國的蔡元培接到教育部的電報,召其速回國就任北大校長。經歷瞭一番斟酌取舍之後,1917年初,蔡元培正式走馬上任,由此開啟瞭 五四 北大的一段傳奇。
蔡元培到京後,先去拜訪時任醫專校長的湯爾和,向他咨詢北大的情況。湯爾和向他提議: 文科預科的情形,可問沈尹默君;理工科的情形,可問夏浮筠君 。沈尹默時任北大教授,夏浮筠系北大理科學長。此外,湯爾和還推薦陳獨秀擔任文科學長,介紹其正在主編《新青年》, 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 ,並當場取出十餘本《新青年》供蔡元培翻閱。
蔡元培從善如流,立即去拜訪沈尹默。沈尹默此後又對蔡元培作瞭幾點建議,其中包括成立教師評議會 這奠定瞭民國時期北大教授治校的傳統 以及同樣向蔡力薦陳獨秀,蔡遂請沈居中斡旋。據沈尹默回憶,陳獨秀起初考慮到《新青年》據點在上海,不願來京,蔡元培便盛情邀請陳獨秀將《新青年》搬到北京來辦。陳獨秀為蔡元培的求賢若渴之心打動,欣然出任北大文科學長,同時將《新青年》一並遷來北京。
其實,早在蔡元培長校之前,沈尹默、朱希祖、馬裕藻、沈兼士、錢玄同、黃侃等 章門弟子 (沈尹默實際上未從章太炎受業,但也被誤認為是章太炎門生)即已先後進入北大,並以 新人 姿態自居,試圖占領北大的陣地,與嚴復派的 老人 相抗衡。而當陳獨秀執掌北大文科之後,更是在蔡元培的支持下,大刀闊斧地進行人事革新,聘請胡適、章士釗、李大釗、魯迅、周作人、劉半農、梁漱溟、熊十力等來校任教,一時間,北大文科人才濟濟。《新青年》亦由此依托北大教老虎 王智明授同人圈,由陳獨秀、魯迅、周作人、錢玄同、胡適、劉半農、沈尹默七人輪流編輯,北大教授們紛紛慷慨贈稿,形成穩定的作者群, 一校一刊 遂相得益彰,新文化運動由是濫觴。
北大面目自此煥然一新,帶來瞭新的空氣。據曾為北大學生的楊振聲回憶,在文學革命之前,中文系的教授中,黃侃教的是駢文,上課就罵散文;姚永樸教散文,上課就罵駢文。新文學運動興起後, 他們彼此不罵瞭,上班都罵白話文 。可從一側面見出新風潮對於舊思想的震動。
西齋的書呆子多,東齋的公子哥兒多,三齋的社會活動傢多
「文學院」
「理學院」
「法學院」
北大此前原設文理法工商五科。蔡元培主持北大後,認為文理兩科是所有應用科學的基礎,遂決定隻保留文、理、法三科,將商科並入法科;將工科並入北洋大學。北大從此分為三個院,文學院、理學院與法學院。
文學院,也稱為第一院,即著名的 沙灘紅樓 ,在紫禁城神武門以東的漢花園。紅樓坐北向南,呈凹字形,是一棟四層磚木結構的紅色建築,還有一層地下室。民初建成的時候,最初計劃作為宿舍使用,後來改為文科教室。
理學院,即第二院,在景山之東馬神廟(後改名景山東街)路北。理學院是京師大學堂舊址,原為公主府。府邸保持舊式庭院的佈局,但建築是清末的半西式建築,如方形的教學樓、數學樓,長形的理化實驗室等,都是二層樓。樓前有個大水池,樓四周有花木,春日丁香海棠盛開,十分爛漫。
法學院,又稱第三院,在北河沿路西,第一院的南邊,這裡是譯學館的舊址。劉半農所描寫的 北大河 即在此,在1917年劉半農初來北大任教時, 河水永遠是滿滿的,亮晶晶的,反映著岸上的人物草木房屋,覺得分外玲瓏,分外明凈 ,頗饒情致。
北大的學生宿舍(當時隻有男生),也按三院的佈局分為三處,沙灘的東齋,住的大半是文科學生;馬神廟的西齋,以理科學生為主;而北河沿的三齋,則多是法科學生。因此,學生們打趣曰: 西齋的書呆子多,東齋的公子哥兒多,三齋的社會活動傢多 ,由此可窺見當時各學科的風氣。
1919年,正值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之際,北大校長蔡元培曾發表一篇題為《文化運動不要忘瞭美育》的文章,呼籲致力新文化者不要忽略美育,並在文中勾勒其理想的美育烏托邦: 專門練習 的有美術學校、音樂學校、美術工藝學校、優伶學校等,大學校又設有文學、美學、美術史、樂理等講座與研究所; 普及社會 的有公開的美術館、博物館、展覽會、音樂會、劇院、公園、廣場,甚至包括 分行植樹、間以花畦 的大道等。蔡元培向來主張 以美育代宗教 ,在他看來,美育是新文化運動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,他在北大即身體力行推行美育,親自講授美學課程,並倡設書法研究會、畫法研究會、音樂研究會等多種學生社團。而實際上, 五四 時期北大所處的內城中心地帶,正是蔡元培老校長這種美育烏托邦一個具體而微的實現。
今日紅樓外觀
如今紅樓前的長街被命名為 五四大街
獨特經驗造北大學生
「故宮」
「三海」
「社稷壇」
展現新文化時期的北大片影,一所 緊挨著皇宮的大學
學生在課堂之上不憚於質疑老師,當堂辯論
文人薈萃的所在,留下許多文壇佳話
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,是一所 緊挨著皇宮的大學 ,其所處的內城中心遍佈故宮、三海、社稷壇、太廟等皇傢園林壇廟。民國之後,隨著市政公所對於北京城市格局的改造,這裡逐漸崛起為京城新文化的中心,開辟有各式各樣的公園、博物院,而公園中還通常附設茶座、圖書館、講演廳、陳列所、音樂堂、體育場等文化設施。如1914年,社稷壇更名為中央公園,作為民國以來北京首個公園率先向公眾開放,園內設有教育部圖書閱覽所、衛生陳列所、監獄出品陳列處、行健會、臺球房、地球房(即保齡球房)、電影院、照相館等。同年,古物陳列所於故宮文華殿與武英殿成立,是我國第一個以皇傢藏品為主的博物館。1924年,太廟改為和平公園開放。
1925年,故宮博物院成立,迄今為止都還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古代文化藝術博物館。同年,北海公園亦正式對外開放,其不僅設有大型公共體育場與兒童體育場,且陸續開設松坡圖書館、北平圖書館和北海圖書館,令人嘆為觀止。梁啟超執教清華國學院期間,每年都會帶清華學生 作北海之遊 ,並延請名師在松坡圖書館講學。後兩個圖書館則於1931年合並為國立北平圖書館,即今國圖古籍館的前身,是當時遠東最現代化的圖書館,被時人譽為可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相媲美。此外,景山與中南海雖於1928、1929年才正式開辟為公園,此前也早已向公眾開放。這片內城中心區遂於1910-1920年代成為新式公共文化空間的集大成者。
當時以北大教授為主的文人學者多就近居於北大周邊地區。如胡適歸國後先是落腳於南池子緞庫胡同,後又遷至鐘鼓寺十四號等處。錢穆在北大教書初期寄寓在湯用彤南池子的傢中,後遷居東四附近的馬大人胡同。而張孟劬、張東蓀兄弟即便於西郊的燕京大學任教,也住在馬大人胡同,由此可見這片內城中心區在民國時期對於文化人的感召力,可媲美清代的宣南。因此中央公園、北海、太廟的茶座,如來今雨軒、長美軒、上林春、五龍亭、漪瀾堂等,都成瞭文人薈萃的所在,學者們在此論學、會客、休憩、著述,留下許多文壇佳話。
與此同時,以北大學生為主體的青年學生同樣住在宿舍或沙灘、北河沿一帶大大小小的公寓中。除瞭北大正式的學生之外,由於受到北大兼容並包的學風、自由旁聽的制度以及周邊濃鬱文化氛圍的吸引,這一帶還匯聚瞭無數有志於新文化、新文學的青年。他們遊走於大學、公園、圖書館和公寓之間,構成瞭獨特的文化生態,沙灘一帶甚至有瞭北京 拉丁區 的美名。如沙灘附近銀閘胡同的公寓中居住著沈從文、黎錦明、陳煒謨、趙其文、陳翔鶴等,北河沿附近著名的漢園公寓中寄寓有張采真、焦菊隱、於賡虞、王魯彥、顧千裡、王三辛、蹇先艾、朱湘、劉夢葦、丁玲、胡也頻等。北大周邊的內城中心區遂成為青年學子的烏托邦,可供他們自由自在地享用一切文化設施。
討論北大周邊的環境,除瞭上述的文化因素外,還需考慮的一點是政治因素。正如陳平原所言,北大是一所 緊挨著皇宮的大學 。這種抬頭即可瞥見紫禁城的紅墻綠瓦,隨時興起就能 檢閱 崇禎殉國的景山、宣統出宮的神武門、供玉佛的團城的獨特經驗,很容易造就北大學生不同於一般青年學生的政治意識,自許承接太學傳統,以天下興亡為己任。 五四 運動的爆發、包括少年中國學會等政治社團的創立等,很難說與北大的地理位置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所得益處,當遠超過按課本逐章逐節的講解
「教授的課堂」
「北京大學」
「蔡元培」
馮友蘭曾有一段文字追懷求學北大時期對於蔡元培的印象,非常精彩: 道學傢們講究 氣象 ,譬如說周敦頤的氣象如 光風霽月 。又如程頤為程顥寫的《行狀》說程顥 純粹如精金,溫潤如良玉,寬而有制,和而不流。 視其色,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;聽其言,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。胸懷洞然,徹視無間;測其蘊,則浩乎若滄溟之無際;極其德,美言蓋不足以形容 。這幾句話,對於蔡元培完全適用。這絕不是誇張。我在第一次進到北大校長室的時候,覺得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。 正是蔡元培校長這種自由、包容的人格氣象感召,奠定瞭北大精神的底色。
在這樣 兼容並包 、 思想自由 的思路下,北大的課堂風氣極其自由,表面上看甚至是有些散漫的。田炯錦曾追憶: 初入北大,甚感不慣,上課鈴響時,好些教員常遲延十分鐘左右,方到教室,但下課鈴響後,仍繼續講之不休,下一課的教員如守時,方到教室,學生簡直無法休息。有些教員上課兩三星期,尚未講入正題,有些教員編發講義,但過數星期後,又作廢另發,月考甚少,且不認真。
同樣,學生方面, 不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每課必到 ,這是旁聽生、偷聽生; 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經常不到 ,這是正式選課的學生。北大旁聽的風氣很盛,對校外人士一視同仁,有諸多典故流傳,且這種傳統一直延續下來。如張中行曾回憶,劉半農曾開古聲律學,每次上課有十幾個人,到期考才知道,選課的隻有張一人;還有一堂法文課,上課的每次有五六個人,到期考卻沒有一個人參加,原來此課隻有一人選,後又退課,但教務忘記註銷瞭。最經典的是梁思成的故事 梁思成在北大講中國建築史,最後一節課講完,梁思成說: 課講完瞭,為瞭應酬公事,還得考一考吧?諸位說說怎麼考好? 無一人答話,梁思成再問,還是一片寂然。梁思成像是恍然大悟,說: 那就先看看有幾位是選課的吧。請選課的舉手。 無一人舉手。梁思成笑瞭,曰: 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,謝謝諸位捧場。 並向臺下作一個大揖,聽講的人也報之以微笑。當時已畢業多年的張中行對此的感觸是 想到北京大學未改舊傢風,心裡覺得安慰 。
但若如此便認為 五四 以來北大的風氣即是魏晉風度式的自由散漫,卻隻得其皮毛,旅館王智明未見其神髓。諸如上述田炯錦在回想北大教員上課方式的寫意之後,筆鋒一轉: 但一學期未滿,我即體認北大的長處。教員們多系學識豐富之學人,他們開始講的很多題外話,對該課以後的深入瞭解,大有功用。有些教員的功課雖未能按時講完,但確有許多心得,轉授給學生。隻要學生肯用功,而其所得到的益處,當遠超過按課本逐章逐節的講解。
逃課不是為娛樂,自己在圖書館浸淫
「他們的課程」
五四時期的北大,蔡元培校長持 大學為囊括大典,網羅眾傢之學府 的辦學理念,新人舊人,各安其位,傳為佳話。 五四 期間就讀於北大的川島就此情形有一段很生動的描寫: 在課程中:有 唯物史觀 ,有 現代政治 ,卻也有 孔子哲學 等等;教員當中:有穿著寬袍大袖拖瞭辮子的辜鴻銘 號 Thomson (湯生),有籌安會發起人劉師培,有孔教會會長陳漢章,有梁漱溟,去聘請馬一浮,因為 禮無往教 不來;但也有李大釗,陳獨秀,胡適,以及穿魚皮鞋子的劉半農,手提著大皮夾的錢玄同,(當時黃侃是挾著絳色佈書包來上課的) 。
然而,還有不容忽視的一點是,蔡元培長校後,對於北大的課程設置進行改革,將必修課減少,選修課增多。這在當時中國的高校中是一個創舉,各學院都會刊印精美的說明書,詳細開列本學期各系開設的課程、內容和教授名字,所有說明文字都由授課教授親自執筆,供學生挑選。選修課增多的好處是,就教師而言,可以將自己的研究與教學結合起來,真正做到教學相長,推進學術的發展;就學生而言,可以按興趣自由地選課、求知,得以真正在課堂上領略各位學者的學問和風采。
而那些 應該上課而不上課 的學生,逃課也不是為娛樂,而多是不滿足於課堂所授,自己在圖書館浸淫,這恐怕也是老北大的一個特色瞭。因此據說此類不上課的學生,反而是程度較高的,教授對他們亦另眼相看, 對於常上課的是親近,對於不上課的是敬畏 。
北大的課堂如此包羅各式主張、各類性情的師生,因此課堂往往成為師生之間思想激烈交鋒的陣地。教員之間,除瞭舊式學者與新知識分子的爭論甚至攻訐,同一立場、私交甚篤的學者之間在學術面前也是當仁不讓。如古文傢劉師培與金文傢崔適在北大的寓所恰好是對門,朝夕相見彼此恭敬客氣,互稱某先生,伴以一鞠躬;在課堂上則攻擊對方荒謬,毫不留情。此外胡適同錢穆在課堂內外關於老子年代問題的爭辯,胡適情急之下甚至作出 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 略帶意氣的表態;而當學生追問他何人的說法對時,他又心平氣和地回答: 在大學裡,各位教授將各種學說介紹給大傢,同學應當自己去選擇,看哪一個合乎真理。 也是學界的一段趣聞。
更值得一提的是,北大課堂上的話語權不限於教員,學生在課堂之上也不憚於質疑老師,當堂辯論,乃至能將不合格的教員問得啞口無言、趕出課堂;而教授們亦往往不以為忤,若學生真有見解,反而青眼有加。
如張中行曾談及,有一次胡適上課時,提到某種小說時曰,可惜向來沒有人說過作者是誰。一個姓張的學生站起來說,有人說過,見過什麼叢書裡的什麼書。胡適很驚訝,也很高興,以後上課,逢人便說: 北大真不愧為大。 後來那位張姓學生成為瞭史學傢。還有一次關於佛學的討論會,胡適發言比較長,正講得津津有味之時,一位學生怒氣沖沖地站起來說: 胡先生,你不要講瞭,你說的都是外行話。 胡適回答: 我這方面確是很不行。不過,叫我講完瞭可以嗎? 在場的人都說當然要講完。張中行評價道,這是紅樓的傳統,堅持己見,也容許別人堅持己見。
如此,學生們有底氣、更有能力質疑、挑戰老師,骨子裡是有五四北大深厚紮實、又自由開放的學風作基礎的。也許正是這樣勤於鉆研探索、敢於主動發聲、敢於挑戰權威的精神,造就瞭五四期間 同學少年多好事,一班刊物競成三 的傳奇,即北大學子自主創辦瞭《新潮》、《國民》與《國故》這三種各領風騷的刊物,從而與師長主導的《新青年》相互輝映,共同寫就瞭北大與 五四 的故事。供圖/林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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